张晓玲
周末照例回公婆家吃晚饭,开饭前看到桌上放着一张字条。上面写着:
小尹:
我到中央公园去玩了。
小张
这是婆婆写给公公的字条。“小尹”是我公公,今年59岁。“小张”是我婆婆,今年55岁。婆婆早上出门时公公正好不在,怕他回来看不到她而着急,所以留一张字条告知去向。可能觉得只留这么一句话要用掉一张纸太过奢侈,于是特地裁了半张纸,留言写在信纸的反面。
把信纸翻过来看,抬头是“国营第八九八厂会议记录纸198 年 月 日”。这显然是一张婆婆曾经工作过的厂里的用纸,这张纸至少存了20年。
我先生给过他们一部手机、一个小灵通,然而他们只拿那两样东西当闹钟。当一个人有事出门,仍自然而然地沿用30年来一贯的留言方式,大概只有这种沟通方式才是他们的常态,就好像他们之间互称“小尹”“小张”一样,平淡、自然,然而却又跟一个人的左右手一样协调、默契,闭着眼睛也能把巴掌拍响,不需要特别设计。
他们是1975年底结的婚,我从没有见过两人的结婚照,问先生,竟然也没有见过。婆婆家里的墙上,除了挂历和经年的水渍,就是一片空白。翻相册,所有的照片都和我先生有关,公公婆婆在照片里,只扮演父亲和母亲的角色,没有扮演过丈夫和妻子的角色。
公公是共和国同龄人,是南京江宁湖熟镇上一位有名的面点师傅的二儿子,湖熟人称面点师傅为“白案师傅”,以区别于做卤菜的“红案”。我先生提起他的爷爷,总是有几分骄傲之情,因为手艺人听起来沾了点才情的边儿,显得有点传奇色彩。
公公认为他人生的转折点出现在1974年,那一年他结束插队,返城进了南京,从此摆脱农村生活,当了工人。第二年他经人介绍认识了我婆婆,年底两人就结了婚,次年9月,生下了他们唯一的儿子。
关于他们恋爱的细节,我追问过多次,没有得到过一次正面回答,他们只是笑。
“约会吗?”“呵呵。”
“看电影吗?”“呵呵。”
“一起出去吃饭吗?”“呵呵。”
“你用自行车带她吗?”“呵呵。”
我见过我婆婆最年轻的一张照片,是在我先生12岁那年拍的,在泰山。那年她大概35岁,绝对算不上美人,脸太宽,下巴太平,鼻子太翘,眼睛太小,眉毛分得太开,几乎一无是处。我第一次上门见到她几乎吓了一跳,后来才慢慢习惯。
年轻时的她除了消瘦一点外,没有显得更美。除了长得不美,她的身世也不幸:母亲早逝,父亲续弦之后不久也辞世,而继母与她的关系向来不睦。
这样一个女子,没有好的容貌,没有嫁妆,没有人撑腰,一直到她22岁的时候,才开始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恋爱,恋爱的对象是我的公公。
当时的城市还没有怎么扩建,工厂外面就是田地。他们租了农民的房子作新房。下班回家之后他们割草卖给养牛人,一斤草两分钱,勤快一点的话,一天可以挣到一两毛。
很快有了孩子,厂里给了一间12平方米的简易平房。孩子——也就是我先生——长到两岁的时候,出了一起大事故。他不小心打翻了盛有滚水的铁锅,滚水从脖子往下,浇过了整个胸腹。他晕了过去,不知生死。夫妇俩都急疯了,急得浑身发抖、呕吐,脑中一片空白。先送厂医务室,医务室毫无办法,再送儿童医院急救。整整两日两夜,孩子徘徊在生死边缘。婆婆叙述此事的时候没有告知我任何细节,她几乎在刻意回避着一切动感情的描述。她完全没有提及她的眼泪、他们的恐惧和绝望,但我知道这一切必定发生过。
我问先生:“这事儿你记得吗?”
他说:“你说呢?那时我才两岁。”
“两岁也该记事了呀。”
他想了半天,说:“只记得一件事。出院的时候,他们给我买了一个很大很红的苹果。我坐在我爸自行车的大梁上,高高兴兴地回家了。”这是那场滔天大祸的光明结尾,像伊朗电影里的场景。
他们一辈子就在一个单位,没有换过工作。单位给予他们所有的一切,小小的房子、医保和每月固定的收入,同时也耗尽了他们的生命力。他们的人生哲学是“比下不比上”,所以一生都觉得很满足、很幸运,哪怕单位最终让已经50多岁的他们离开,每月只给300元的基本生活费,他们仍然感激单位,感激单位给他们保留了医保,让他们看病时可以报销一部分费用。临到下岗前,他们两个人所有的积蓄是五万元人民币。当他们最疼爱的儿子需要买房子的时候,他们慷慨地奉献出所有,却发现他们一生的积蓄只够买一个小小的卫生间。


